舊香港旅遊指南對旅業發展的啟示

去年11月中，筆者獲香港樹仁大學邀請，為修讀「文物、文學、電影表述香港史」課程的歷史系和中文系本科生，以「舊旅遊指南下的香港」為題舉辦講座。

根據政府統計處的定義，香港四個主要行業包括金融服務、旅遊、貿易及物流、專業服務及其他工商業。其中旅遊行業佔香港GDP的百分比，由2018年的4.5%下降至2021年的0.1%；就業人數亦由2018年的258,300人下降至2021年的21,500人。多家歷史悠久的大型本地旅行社如康泰不敵經濟寒冬，紛紛結業，從上述數字足以反映本地旅遊業的困境。

在特區政府的支持下，去年11月香港舉行國際金融領袖投資峰會以及停辦了三年的香港國際七人欖球賽，「Hong Kong is back」之聲響徹海內外。今年初，香港恢復與內地全面通關，而停運近三年的廣深港高鐵香港段亦復駛了，香港旅遊業的復甦近在眼前。香港旅遊業的崛起始於1960年代，通過筆者收藏1960至1970年代香港旅遊協會、香港酒店業商會認證出版的舊官方旅遊指南，以及海外出版介紹香港旅遊景點特色的指南書籍，既可知道過往香港曾經存在的旅遊景點，亦可從中了解昔日外國遊客對在港的住、食、遊、消費的需求。鑑古知今，這使我們可以更立體地思考未來香港在接待海外旅客方面有那些地方可以傳承和發揚光大。

在講座中，筆者問了同學們三條問題，並要求他們即場投票︰第一，你認為最吸引遊客到訪的香港旅遊景點是什麼？第二，遊客踏足香港時最先從哪裏獲取有關香港的資訊？第三，西方遊客最喜歡香港哪一道美食？

對於第一條問題，最多同學（約40%）選山頂凌霄閣，油麻地廟街排第二（22%），旺角女人街緊隨其後（6%）。其餘的答案包括虎豹別墅和赤柱則無人選擇。

山頂凌霄閣自然是香港最重要的旅遊景點之一，在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前，海外遊客較難申請前往中國內地旅遊，香港因此成為遊客們遊、吃和買「中國」的重要旅遊地。

筆者收藏1978年由Walter K. Hoffman編纂、香港旅遊協會認證的旅遊指南書，便記錄了新界一日遊、港島一日遊和夜遊香港三個行程建議的資料。新界遊全程四小時，四人包私家車收費港幣180元，乘坐旅遊巴則每人收費港幣40元，景點包括界限街、李鄭屋邨、李鄭屋漢墓、荃灣新市鎮、錦田圍村、落馬洲瞭望台、沙田萬佛寺、望夫石，以及1973年連接啟德機場的龍翔道天橋等。為甚麼參觀李鄭屋邨？因為遊客在此體驗西方難得一見的公共屋邨居民生活。至於荃灣，當時被譽為「東方曼徹斯特」，在此可以感受到當時香港製衣業在全球如何獨佔鰲頭。

港島遊時間及收費和新界遊一樣，景點不但包括山頂，還有被指南書譽之為「本地迪士尼」的虎豹別墅、香港仔避風塘、淺水灣、文武廟、樓梯街、嚤囉街等。至於夜遊香港行程收費一般約港幣90元一位，包含中式晚餐費用。行程包括到訪掛滿霓虹廣告招牌的旺角、銅鑼灣和北角一帶的繁華街道，到荔園觀看中式戲劇表演，乘搭山頂纜車到山頂欣賞維港夜景，以及到位於林士街填海區、被譽為「平民夜總會」的上環大笪地，欣賞說書人講故事、盲人樂師等江湖表演。Hoffman特別強調，遊客晚上遊經香港街道後巷，不用擔心人身安全，並指出香港警隊確保較遊客們的故鄉更加安全。

對於前段提及的第二條問題，最多同學（均為32%）選擇旅遊指南和電視作為遊客踏足香港時最先獲取資訊的地方，另有16%選擇空中服務員。在現時網絡發達的年代，通過旅遊網站或在遊客出發地書店購買的旅遊指南，便可輕易獲得關於香港的遊遊資訊。筆者記得，曾任職香港國泰公司多年的香港賽馬會榮休主席陳南祿先生曾分享，指出以香港為基地的國泰航空公司，是昔日對外推廣香港旅遊業最重要的象徵（icon）。陳先生指出，經歷2001年九一一事件衝擊後，他決定在2002年初推出「國泰航空萬張機票贈全城」，結果共收到100萬份申請，讓外國遊客重拾旅遊香港的信心。

旅客對於香港的第一印象，首先就是來往香港的航機和空中服務員。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王迪安2022年9月底出版的專書《Hong Kong Takes Flight》（哈佛大學出版社）便指出國泰通過改革空中服務員制服的設計，以及活化國泰品牌（fashioning Cathay’s Pacific）「為香港建立品牌」（Branding Hong Kong）。國泰航空空中服務員的制服由1962年前的軍裝，改為充分展現東方女性美的制服，不但令人耳目一新，香港友好待客的形象亦由此逐步建立。

對於上面提及的第三條問題，絕大部分同學都回答茶餐廳港式食品（絲襪奶茶、蛋撻、菠蘿油）是最受西方遊客歡迎的食品。然而，根據香港樹仁大學學術副校長陳蒨教授2019年於國際學術期刊《China Information》發表題為〈Tea cafés and the Hong Kong identity〉的研究論文發現，實際光顧茶餐廳的顧客多為本地街坊，包括喜歡賭馬的本地市民及內地遊客，西方遊客可說是絕無僅有。當然，正如陳教授所言，茶餐廳提供揚州沒有的揚州炒飯，還有向高級酒店英式奶茶取經的港式奶茶，都是吸引遊客的香港特色——「東西混雜」和移民社會。

Hoffman多本不同年代的香港旅遊書，對香港美食菜式有這樣的總結：中式美食包括北京填鴨、燒乳豬、蒸魚、飲茶、燕窩湯、魚翅湯、咕嚕肉、炒飯、蒙古火鍋。Hoffman 更在書中羅列多間當時著名的中式餐廳，包括尖沙咀樂宮樓京菜、銅鑼灣東興樓，以及香港仔珍寶海鮮舫等。

Hoffman沒有特別推介香港的西式美食，但介紹了被譽為蘇伊士運河以東最佳的餐廳，即位於九龍半島酒店的Gaddi’s，香港首間瑞士菜餐廳Chesa，香港首間旋轉餐廳——仙后旋轉餐廳（Juno Revolving Restaurant），位於尖沙咀北京道、被譽為當時遠東最好的扒房——San Francisco Steak House，以及1929年已在港開業的英國菜餐廳Jimmy’s Kitchen等不同國家菜式的西方餐廳。然而，上述名重一時的中西式餐廳，已隨着時間的流逝及近年疫情的衝擊，一一步入歷史長廊！

1970年代香港夜生活多姿多采，除了上述的上環大笪地、油麻地廟街外，高消費飲食玩樂的地方，還有希爾頓酒店的The Eagle’s Nest、國賓酒店的Caliph Room等高級夜總會（supper club），各大酒店附設的夜總會（night club），以及位於尖沙咀不同街道的脫衣舞表演場地進行。Hoffman形容截至1970年代中為止，除了香港地區外，難以想像世界有其他地方會有華人女性參與脫衣舞表演。上述夜生活地標，大部分已結業或因疫情影響而陷入實際停業的階段。

在講座結尾，一位同學提出一條令人心感沉重的問題︰以往香港作為世界通往中國的大門，現在國家改革開放的成功，使外國人毋須通過香港便可以直接進入內地旅遊，香港如何繼續擔當中國對外的門戶？

自2003年6月起，內地不同省份的居民陸續以「個人遊」簽注的方式來港旅行，是為「自由行」政策措施。內地訪港旅客人次，由2003年的8,467,111人次，劇增至2019年的43,774,675人次。內地訪港旅客人次佔整體訪港旅客總人次的百分比，亦由2003年首次超過一半的54.5%，增至2019年的78.3%。

隨着新冠疫情的爆發，特區政府在2020年2月宣布只開放香港國際機場、深圳灣和港珠澳大橋口岸處理香港來往外地和內地出入境安排，訪港旅客大幅下降，2020年只有3,568,875人次，2021年更只有91,398人次！撇除2022年頭四個月因香港疫情爆發，使訪港旅客人次再次斷崖性下跌，今年5月開始，明顯看到數字較去年同期以倍數式上升，tourists are back！2022年首十個月訪港旅客人次已達330,223。最新2022年10月的數字顯示，內地旅客和非內地旅客的人數，分別是47,607和32,917，分別較2021年同期增加610.7%和1,140.3%！

過去三年疫情，使來港的旅客大幅減少，但也令香港在旅遊資源和配套方面，有足夠的時間作出調整和改善。除了大館、M+、香港故宮和中環街市等大型博物館和活化項目開幕外，近大半年遊走市區各條街道，會發現以往吉舖處處，變成各式各樣美食的小餐廳和小商店開幕。以往較內地和鄰近地區來得落後的點餐和需要親身排隊方式，亦多了可以手機預先排隊和點菜的系統，更有機械人送餐的服務。

除了上述技術改進所帶來的體驗方便外，需要思考的是，外國遊客為甚麼必須到香港旅行？過往，外國遊客可以在香港感受「中國」，理解中國特有的歷史和文化故事︰錦田吉慶圍、荔園宋城，甚至大坑虎豹別墅，以及上環大笪地，都不時出現在旅客明信片或他們自行拍攝的相片。現在，遊客亦可以在香港的郊野，一方面感受香港美麗自然景觀，亦可以認識香港過往的歷史。

2022年6月，原屬禁區的沙頭角碼頭正式開放，市民和遊客可以進行沙頭角禁區一日遊，參觀以往沙頭角支線的孔嶺站、沙頭角抗戰紀念館，感受過去的歷史。另一方面，香港旅遊發展局亦提出「戶外探索」和「本地文化」作為香港遊的兩大主題。香港有四成土地是郊野公園和自然保護區，不少行山徑途經大小古跡，如不久前獲得大嶼山保育基金資助保育復修、香港海拔最高村落的大東山爛頭營，或戰爭遺址如位於黃泥涌峽郊遊徑的機槍堡遺址等。

本地文化方面，旅遊發展局通常會推薦香港唐樓如雷生春、灣仔藍屋；能帶來洗滌人心感覺的志蓮淨苑、黃大仙祠、寶蓮寺；香港城市風景線的電車、天星小輪和傳統霓虹燈廣告牌等；傳統習俗如大坑舞火龍和車公廟求籤等。怎樣串連起這些旅遊景點和文化資源，連結為包含自然、歷史和文化元素的深度遊路線，是特區政府、旅遊業和歷史研究者未來需要通力合作的方向。

本文已在2023年2月7日率先於《信報財經新聞》刊登。